第五章

第二份作品的失败让他开始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变成了那个小的时候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孤僻怪胎。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诗词，那些似乎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情感，他想起自己失败的童年，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回忆，他开始放纵自己的思绪，在刺痛自己内心的同时享受痛楚带来的深刻的存在感。

他回忆起初中一年级，那时腾宇离开了他的世界。

那天他正在上地理课，班主任突然来到课堂叫走了章靖，在全班匪夷所思的眼光中他带着疑惑来到办公室，那个被全班同学称作一只脚的深渊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多深多浅，一只脚踏进去有可能你会发现什么都没有，然后你就能站着面对嫉恶如仇的班主任，也有可能一只脚进去就把整个人都带进去了，然后要么体无完肤要么什么都不剩下。

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前，让章靖疑惑的是他的眼神里居然有些怜悯的味道。

“听说你和3班的那个高个子小男生玩的很近？同学们说你们俩就像是亲密无间。”

“老师我不懂您说的话什么意思。朋友就是该这样不是吗？”

章靖生怕和腾宇的那点小秘密暴露，毕竟在那个时候人们总是对这样的事很厌恶，甚至可以说觉得恶心。

“嗯。那么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上课了。”

“是的。我听说他生了病，去了西安。”

“他是生了病。不过是很严重的病。”

“很严重？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死了。”

章靖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发现同学们说的没错，一只脚踏进去就有可能感觉堕入深渊，当然这次他有可能摔的真的是什么都不剩下。章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而且自然，可是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让人不快。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不可能！他父亲告诉我他去了西安看病。”

“是癌症。很早之前就有了，他一直没有透露给你，他告诉他父亲不要跟你谈起。”

“嗯。”

“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我还好。”

“那就好。课程没问题吗？要不要请假回家休息一天？”

“不用。老师，我很好。我没有问题的，我要回去上课了。”

“嗯。去吧。”

那天起，章靖丢掉了自己的童年，包括那些和腾宇的记忆。他开始尽可能地学做一个正常的人，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不再依赖别人才能和这个世界交流。

……

回忆让章靖开始产生了一种混乱，他开始质疑曾经的决定，他开始思考这个世界是不是真正地需要去交流才能正常地活下去，为什么自己要去学着做正常人，为什么自己不能随着自己的本性，为什么自己会想要放弃在孤独的自我里徘徊的生活……当他思考结束后发现没有任何结果，但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并且第二天就这么去做了。

第六章

第二天，章靖在市里一个陌生的咖啡馆里订了一个包厢，这样一个包厢的费用在和出版社关系正常的时候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现在足够使章靖收紧本已稍有拮据的生活半个月。他在包厢里练习自己已经构思好的对话：

“蒋，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况且我和出版社也闹翻了，我可能真的要做一个穷书生了。”

章靖从讲话的地方迅速站到两步外的地方，和之前讲话的位置相对，模拟蒋茹钰说话。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要分手？！”章靖的语气和声调拿捏的很好，可还是很滑稽。

“是的。我觉得这样对你我都好。”

“你说分就分啊。你他妈是不是找别人了？”

章靖将自己套在蒋茹钰的人格上之后说出了一句自己之前并没用料到的对话，章靖僵在包厢的小四方桌旁，徐徐喷薄的空调冒着白烟，章靖好似一个话剧演员因为念错台词而在舞台上尴尬地立着，动作不变表情不变，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蒋茹钰从门外进来，这天她穿着章靖并没有见过的新衣服，干练的单马尾、合宜的淡妆把五官衬托地更加美妙、脸颊上被红晕掩盖的粉刺表示这个姑娘还很年轻。显然蒋茹钰以为这一次聚会章靖会向她求婚，根本对“分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料，沉浸在持久而强烈的幸福中无法自拔。

“蒋……早……早啊~”章靖看看手腕上的表，发现蒋茹钰来早了10分钟。心想要是再早一点就露馅了。

“你脑袋进水了吧。这都几点了？”

“哦哦。我是说你比约定的时间来的早嘛。”

“嗯……今天没堵车，路上没耽搁什么时间。”蒋茹钰想掩饰自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公交车而是打车的现实，她很期待也很好奇这一次聚会的目的。

“是这样啊。那，坐吧。”

章靖发现一切都和自己脑洞中幻想的发展完全没有相同可言，和蒋茹钰喝了拿铁，吃过了甜点。两人的对话自然而和谐，章靖不希望蒋茹钰发现自己的惊慌，而蒋茹钰不希望章靖发现自己的期待。就这样日常的言语一步一步地挑衅着章靖的耐心，章靖开始厌烦这样平和而毫无意义的对话，想起自己之前做的决定，突然站起身来：

“蒋，我们，分手吧！”章靖一个字一个字斩钉截铁地好似念已经背好的演讲稿。

蒋茹钰抬头看了一眼章靖，瞪大浑圆的眼珠子，然后笑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新的玩法吗？模拟分手？”

“靠！我没和你开玩笑，分手！”章靖完全不耐烦了，这一句连贯而富有感情。

蒋茹钰开始回过神来，发现章靖完全没有必要和她开玩笑，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这……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我……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蒋茹钰知晓章靖的性格，这样的谎话在一瞬间就被识破了：

“你觉得我会信吗？说吧，真实的原因。”

章靖愣了一下，发觉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完全掩饰不了任何东西。

“我，我他妈就是个同性恋，我从小就喜欢一个叫‘腾宇’的男人，他是我同学，中学时就他妈的死了。他妈的，死了！”章靖吼了起来，完全不在乎这样的声音会不会传出包厢。

蒋茹钰愣了一下，女人渴望幸福的理智瞬间把她武装了起来：

“靖，是不是出版社的事情让你心情不好啊？那么早之前的事情我不会在意的。何况，现在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

章靖坐了下来，从衣服内兜里拿出香烟，抖了抖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地突出烟雾：

“因为，我觉得你像他。只有你和他主动和我说话，除此之外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怪胎。”

蒋茹钰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烟雾中看到的脸庞，如此的憔悴，饱经质疑的岁月给他带来的伤痕显而易见地刻画在黑色的眼圈、枯黄的肤色、浑浊的眼神……之中。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么的孤单、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敏感、那么的渴望关注和爱，而自己却是他到现在的人生里唯一的救星——虽然之前有过另一个——她想要爱他，想要让他不再孤单、不再脆弱、不再敏感、不再奢求关注和爱。蒋茹钰从椅子上起身，隔着四方桌向章靖靠去，吻在章靖干裂的嘴唇上，手抚摸着章靖枯黄的脸庞，轻声道：

“所以，我只在乎你。不在乎那些其他的。”